朴三

眼见曹二老爷回了放房，先前那些杠夫也都懒得再凑热闹，二话不说就都散了，等余占鳌从房里出来的时候，院子里只剩了满脑袋糊涂的四奎和灰头土脸被绑着的张俊杰。

“你想干什么！”

余占鳌提了把柴刀刚走到张俊杰面前，就见眼前的人正一脸防备地盯着自己。

“我能干啥？给你松绑啊！”余占鳌心里觉得好笑，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。

看看被割断在地上七零八落的麻绳，张俊杰揉了揉自己被勒得发疼的胳膊，“按理说，你救了我，我应当道谢，可把九儿抬去单家的人也是你，阻止我劫走九儿的人也是你，所以，我不能谢你。”张俊杰脸色难看，似悲非喜的样子看得余占鳌一阵恼火，却还是得耐着性子开解这位大少爷。

“张少爷，你肯定没过过穷日子吧？”余占鳌扯着年轻后生的胳膊，把人拽到了墙根下，别说，这夏天的日头就是灼人。

“你什么意思？”张俊杰不愿去看余占鳌，好像看着余占鳌就会想起戴九莲。

余占鳌拍了拍眼前这个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白面书生，“你要是过过穷日子就不会这个模样了。”

张俊杰本也不是什么脑子拎不清的人，只不过最近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他一时有些慌了神，才乱了阵脚，眼下听余占鳌说了这样的话，不由拧起眉头，仔细听下去。

“我听说那戴家一穷二白，祖上那些基业都让戴老三给霍霍完了不说，还欠了一屁股赌债，你说，要是你儿子想娶这样一个人家的闺女，或者你闺女要嫁这样一个人家的汉子，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？”余占鳌少有这样语重心长地时候，看得一旁的四奎啧啧称奇。

“如果他们真心相爱……”

“狗屁真心相爱！”张俊杰话还没有说完，就被余占鳌粗鲁的打断了，余占鳌不管张俊杰脸色难看，接着往下说，“咱不说你儿子闺女啥的，就说你，要是你娶了戴九莲，你这个做女婿的是不是该给老丈人还赌债？可你还在念书，你拿啥还？不还得跟你爹伸手要？”眼见张俊杰想说什么，余占鳌半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，继续说道，“是，我知道你爹有钱，甭说是我了，咱们高密县城谁不知道你爹有钱，可你爹的钱也不是刮风逮的啊！你咋说也是从城里念书回来的，那你咋就不知道赌钱就是个无底洞？要是你当真娶了戴九莲，你们张家也得被拖进那口无底洞里头去！”

余占鳌说得口渴，起身去瓦缸里舀了一瓢水灌进嘴里，回头时，却瞧见张俊杰正盘腿坐在墙根底下，满脸的凝重，显然是把自己刚刚那些话听进去了。

“你说，你要是有儿子闺女，你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闺女活生生往那火坑里头跳？”余占鳌转身回到墙根下，蹲在张俊杰身旁继续说起来，“所以，这事儿你不能怨你爹，当然了，我余占鳌不过是曹二老爷家的一个杠夫，抬什么人，往什么地方送，那是我能管得着的吗？所以啊，这事儿你也怨不着我了，至于曹二老爷，不是我替他说话，我也知道那是个混蛋玩意儿，可戴九莲她娘上吊的事儿也实在怨不着人家，戴老三欠他大洋，拿自个儿媳妇儿抵债，谁也想不到戴老三他媳妇儿会上吊啊，我敢拍着胸脯保证，曹二老爷现在保准比谁都后悔，其实这事儿，你最该恨，最该杀的人不是别人，就是戴老三那个王八蛋，你想想，要不是他出去赌，咋会引出后头这么些事儿？”

余占鳌话说完了，站起来活动活动有些发麻的双腿，眼睛还是落在张俊杰身上，就怕张俊杰脑子犯浑。

“可是我爹不该把九儿送到土匪窝里去，现在九儿见都不愿见我，她恨我爹，也恨我……”张俊杰背靠在院墙上，满面的心酸。

忽的一阵风吹过，吹走不少暑气，墙根底下一时凉快不少，可眼瞧着张俊杰那副样子，余占鳌只觉得胸闷异常，心想，这些情情爱爱果真是害人不浅，“得了，该说的我都说完了，你要想得通那是最好，你要还是想不通，我也没法子了，你想找谁报仇就找去。”余占鳌说完，招呼着四奎准备离开。

“等等！”张俊杰从地上站了起来，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拍拍沾了泥土的长衫，“今天的事情，多谢了。”

听了这话，余占鳌咧嘴笑了笑，然后不在意地摆摆手，“这有啥好谢的，你身上的伤还是我打的，今天咱俩这就算两清了啊。”

这么多天以来，张俊杰终于再一次露出了笑脸，他甚至都快要忘记该怎么笑了，可刚刚余占鳌的那番话确实说进了他心里，郁结于胸的那团浊气总算散去不少，他追着余占鳌和四奎跑了出去，却见两人已经走远，忽然大声喊道，“余占鳌，你是个好人！”

已经走出去很远的余占鳌听到张俊杰的声音，不由停了下来，他回头望去，正看见张俊杰浅笑着向自己挥手，摆脱了阴鸷的张俊杰此刻站在阳光下，整个人好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这种变化余占鳌说出来，不过他知道，那是好的变化，余占鳌冲着张俊杰笑了笑，也抬手朝着那人挥了几下，然后大喊一声，“回家吧！”

直到回头再看不见张俊杰的身影，四奎才嘿嘿笑了两声，说道，“哥，你今天这是咋了？俺都要以为你不是俺认识的那个余占鳌了。”

余占鳌笑着在四奎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，“傻乐啥呢！我不是你哥还能是谁？”

想起张俊杰刚刚满脸笑容的样子，余占鳌长长呼出一口气来，人人都说张家少爷俊俏，他先前还没怎么觉得，今天一瞧果然是长得白白净净很俊俏，再看看自己，余占鳌恨恨地想，男子汉大丈夫，那得好看有啥用？男人啊，就该是自己这样儿，身子强壮，大能碗喝酒、大块吃肉！不过……余占鳌搔了搔后脑勺，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话忘了告诉张俊杰，可怎么都想不起来，算了，估摸着也不是啥要紧事儿！

这头余占鳌开心了，可回到家的张俊杰这才知道，自己的娘已经活生生让自己给气死了，刚刚才找回来的笑容，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，他愣愣地站在娘亲的棺椁前，再难抑制眼中的热泪。

“娘！！！”

这是两人第三次见面，前两次，他们都拿对方仇人一样看待，匕首、拳头，毫不留情地往对方身上招呼，也许他们都没想到，第三次相见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，这个时候，他们都以为这应该就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，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，往后的岁月里他们会经历那样多的生离还有死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