朴三

从小洋楼出来的时候，荣石看一眼腕表，刚好八点半，送他来的那辆黄包车还在街口等着，荣石走过去，坐上黄包车不声不响地离开了。

“荣先生，先去日本领事馆吗？”黄包车夫低着头问了一句。

荣石眯着眼看向远处，他本以为上海不会冷，谁知道这上海十一月的风硬是让他这个东北人都有些受不住，阴冷的潮气夹着风一个劲儿地往他裤腿儿里钻，只穿了一条单裤的荣先生两手放在膝盖上，脸上表情变幻莫测，“先去租车行。”在承德时候坐惯了轿车，荣大少爷可不愿受这份儿罪。

“荣先生，上头交待让您不要太招摇。”黄包车夫说话时面无表情。

荣石哼笑一声，膝盖上的手刚刚挪开，就倒吸一口冷气，“爷有钱，你管得着吗？”

黄包车夫咬了咬后槽牙，冷风呼呼往眼睛里吹，这些资本家！

在租车行，叼着雪茄烟的荣先生派头十足，车行经理面皮上陪着笑，心里却对操着一口东北腔还颐指气使的荣石十分瞧不上，也不睁大眼睛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，这年头就连上海本地的富家少爷小姐在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呢！

心满意足开着轿车回到预定好的饭店，荣石下车将钥匙扔到门童怀里，顺势扔去两块袁大头，气势万千地踏进了华懋饭店的大门。

谁说荣石演不了纨绔子弟？分明手到擒来。

季白推门走进捕房时，里头的人正聊得热火朝天，瞥一眼正躲在公文后面闷头睡大觉的铁林，季白挑眉走到正聊得起兴的那几个人身边，“声音小一些，铁公子补眠呢。”

那几人见是季白来了，闻言又齐齐看向铁林那头，这才胆战心惊的压低了声音，虽说铁林背景不像季白那样雄厚，可这麦兰捕房里谁不知道铁老爷子和料总那是拜过把子的兄弟？

“说什么呢？这么热闹。”季白脱掉风衣，露出巡捕的衣服，弯着眼角在自己位子上坐了下来。

一听季白有兴趣，那几人连忙凑到季白面前，“季公子听说了吗？”

“听说什么？”季白玩味地看向问他话的人，眼中含着丝丝笑意。

“还能是什么？季公子还不知道吧？热河大汉奸到上海了！”其中一人说着，瞟一眼还趴在办公桌上沉沉睡着的铁林，提到“大汉奸”三个字的时候，声音几乎低若蚊吟了。

“哦？”季白兴趣大涨，追问一句，“哪个大汉奸啊？”

那人神秘兮兮靠近季白，覆在季白耳边吐出两个字。

季白眉梢颤了颤，转而笑出声来，“好了好了，都散了吧，过会儿捕头该来了，要让他看见你们几个又聚在一起聊天，只怕要发火的。”说着，季白起身走到铁林身边，弯着食指在铁林办公桌上叩了叩，“铁公子，该醒了。”

众人皆道，铁公子人如其名，活脱脱一个不知变通的铁榔头，可季白冷眼旁观，心想，人家精明着呢。

果然，抬起头来的铁林眼神清明，他与季白四目相对，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笑了笑，再往后，季白返回自己的位子，铁林继续看公文。

众人皆道，季公子谦谦君子，时时处处好像春风化雨一般叫人舒服，可铁林心里清楚，这人的和善全都浮在面上，瓤子里指不定有多黑多硬呢。

“荣先生，”灯火通明的豪华套房里，荣石好整以暇坐在沙发上，上海的纸醉金迷看得让荣石心凉，“我想您应该没有忘记此次前来上海的目的。”坐在荣石对面的人，满脸阴郁，口中说出的中文腔调怪异，听着让人十分不舒服，“竹木将军交待了……”

荣石摆摆手打断那人的喋喋不休，“竹木将军说过什么，我记得一清二楚，倒是你……”荣石冷笑一声，“怕是忘了竹木将军说过些什么。”荣石摩挲着拇指上的红宝石戒指，双眸寒光闪闪，“我记得，竹木将军亲口对你说，到了上海，一切行事以荣先生为准，”荣石站起来，他本就身形高大，此刻他走到那人面前，灯光下的影子将那人完全笼罩，他居高临下眼神凌冽地看着那人，“怎么？中野少佐对竹木将军的命令有哪里不满意吗？”

那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，表情却更加阴郁，“没有。”

荣石愉悦地笑出了声，“既然如此，那么中野少佐，夜色迷人，我实在不想错过上海滩的美人美酒。”说着，荣石一把捞起自己的大衣套在身上，“不送。”打开房间的门，荣石面无表情看着那人。

“荣石！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！”那人沉着脸，说完最后一句话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荣石嘴里哼着小调往升降梯走去，他一向认得清自己的身份，汉奸嘛，有什么大不了的，于荣石而言，无论身前名还是身后名，从来都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，他只做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。

在升降梯里站好，门外的服务生刚要关门，就见远远跑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，服务生只好等着，却又怕升降梯里的客人生气，只好不断赔罪。

“谢谢了！”少女娇俏地朝着服务生灿烂一笑，等呼吸平静下来之后，进到升降梯里面。

眼见少女因为奔跑头发有些散乱，荣石从上衣内里的口袋里掏出一面精致的梳妆镜递到少女面前，少女惊喜地看向荣石，却见对方正笑得柔情款款看着自己，“多谢先生了。”少女眼含桃花从荣石手中接过梳妆镜。

升降梯到达一楼之后，少女将梳妆镜还给了荣石，“多亏先生相帮，不然回家只怕要被母亲教训了。”

“举手之劳而已。”

少女腼腆一笑，挥手同荣石道别，“我叫季连芝，先生以后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来季公馆找我！”

荣石含笑注视着少女轻盈地跑出饭店大门。

都说季家人个个心机深不可测，原来也不尽其然嘛。

吹了声轻浮的口哨，荣石在饭店大堂众多目光中施施然向外面走去。既然竹木将军这样相信在下，那荣石可千万不能让你失望了啊。

两天后，麦兰捕房来了一对日本夫妻，口口声声说家里雇佣的中国佣人偷了他们的钱财，总捕头不在，铁林硬着一张脸不愿搭理这对日本夫妻，巡捕房被这两个日本人搅得一团乱，女人哭哭啼啼，男人大呼小叫，惹得一众巡捕心烦气躁，可偏偏对方是日本人，他们又不能轻举妄动。

“这是怎么了？”

在外一上午，刚刚回了巡捕房，还没进门就听到哭叫吵闹的声音，季白捏了捏眉心，紧接着宛若春风拂了进去。

“季公子……”一个巡捕看到救星一般跑到季白身边，“您瞧瞧，咱们好好一个巡捕房，都快叫这两位闹成菜市场了！”紧接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了季白听。

季白看一眼那对日本夫妻，脸色倏然少有地难看起来，他走到两人面前，“莫说丢了钱财，就算出了人命也得按着规矩一步步来，哭啼、吵闹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，何况……”季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，“这儿可不是日租界，二位怕是来错地方了。”

季白说着眯上眼睛在办公桌前落座，两条长腿相叠，搁在说上的手撑着脑袋，那对夫妻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在巡捕房碰钉子，女人满口日本话不知同男人说了什么，男人操着怪异的中文质问道，“这就是你们巡捕房对待平民的态度吗？”

季白悠然笑笑，斜睨两人一眼，“这里是巡捕房，不是教堂，二位如果还有怨气，不如去愚园路教堂同那里的日本神父好好说上一说。”

“你！”男人怒气冲冲瞪着季白，又扫一圈围在周围的巡捕，“好的，我记住你了！”说着，拽起自己的妻子离开了。

季白嗤笑一声，还真拿这里当自己的地盘了？什么东西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