朴三

一路护着季连芝回到季公馆，季白终究没有踏进家门，如今，无论身份还是他正在做的事情，都不允许他再次回到季公馆，不允许他继续做这季家三公子。

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偶尔会有黄包车从身边略过，季白垂着头一路往巡捕房分配给自己的住所走去。忽然，一辆迎面开来，通体漆黑的轿车停在了季白身边，季白恍若未觉地继续往前走，轿车却也跟着他倒了回去，车窗摇下来，赫然就是方才在仙乐丝遇到的杜家四姨太——姚玉兰。

“三少爷这是要去哪里？”

姚玉兰本是北平人士，原先更是京剧名角，可自从跟了现在的丈夫之后，硬是将一口的北平话说出了沪语的味道，虽不如地道上海女人的吴侬软语，却也别有一番韵味。原先的一身男装早已经不知道脱在哪里，勾勒着身形的旗袍让这个女人在夜色中更平添了一丝妩媚，将英气与妖娆结合得这样妥帖的女人，只怕除了姚玉兰，再难有第二个，而往往这样的女人却对男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，这一点，从她如今的身份便不难看出。

“原来是杜太太。”季白牵起得体的笑，不近不疏，“太太”两个字咬得却是极重。

姚玉兰却好像没听到一般，“原本是要接了先生一道回家，谁知道他公务繁忙，这个时候了还在小洋楼里面耗着呢。”

季白微微颔首，“杜先生辛苦。”

“早听说三少爷如今身在巡捕房，起先我还不信，今日瞧见了才晓得，三少爷真是好大的威风，仙乐丝那样的地方向来不受约束，你却一声令下便要查查里头的客人。”姚玉兰这番话听不出喜怒，像是当真在夸季白的胆量，又像是在嘲讽季白的不自量力。

“季白不知深浅，惊扰了杜太太。”

姚玉兰捻着一方帕子掩嘴笑笑，“三少爷哪里的话，再说了，三少爷事先也不知我在里面。”

季白也是笑，“杜太太不怪罪就好。”

怕是季白这一声又一声的“杜太太”终归还是惹恼了姚玉兰，巧笑嫣然的美人终于冷下脸来，“早先已经说过了，我可当不得‘杜太太’这样的称呼。”姚玉兰懒得再看季白一眼，将车窗摇起，吩咐司机将车开走了。

季白在原地站了许久，直到轿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，才继续往住所走去。

这时一辆黄包车冲着季白迎面撞来，季白闪躲不过，硬生生挨了这么一下子。两方相撞，季白没什么，那车夫却登时倒在地上起不来了，季白心中疑惑，起身几步走了过去，在黄包车夫面前蹲了下来，借着路灯才看清，这男人背上好几个血窟窿，显然是枪伤。

“什么人！”

没多一会儿，就有几个吹着警哨，晃着手电筒的巡捕追了过来，几道光直接往季白脸上招呼。

“季公子？”

眼见是季白，几个巡捕连忙关了手电筒，“这大晚上的您在这地方做什么？”一个巡捕挂着讨好的笑凑了过去，“刚刚是弟兄们没看清冲撞了，您没事吧？”

季白动了动眼皮，两手往裤兜了一伸，“这不刚从仙乐丝出来吗？你们这是干嘛呢？”他低头看向地上俨然已经断了气的人，抿着嘴唇目光闪了闪，抬起头时脸上又是一副温和模样。

“嗨！”那人摆摆手，“快别提了，毕勋路那地方最近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，三天两头死人，这不，我们几个刚到毕勋路就听见枪声，追着这王八蛋一通跑。”那人说着，用脚碰了碰地上的黄包车夫，刚要蹲下去检查，就听到季白说了一声。

“别看了，死了。”季白说着，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，拍拍自己的衣服，脸色变得难看许多，“好端端往我身上撞，晦气！”

那几个巡捕不敢多说什么，点头哈腰送走季白。

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，似乎路灯和月光都成了他的陪衬，昏暗的路灯、若有似无的月光，在这一刻，仿若都因着那一人，穷尽了毕生的气力。明明一样的衣裳，穿在他们身上那是豺狼虎豹的皮，怎么穿在他身上就那样干净挺拔，还生出了些许霁月清风的味道呢？

回到住所，一路都悠闲自在的季白在进门前警惕的四下看了看，确定没人之后，才推门进了弄堂最里头那座不甚起眼的房子。

进到客厅，季白甚至来不及开灯已经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张染血的纸条。

“目标抵沪，接触。”

将纸条上的内容记在心里之后，他划着火柴点燃纸条，火舌迅猛地将纸条吞噬殆尽，甚至还不知足地朝着季白的袖口侵蚀而去，季白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，在火舌距离袖口不过咫尺距离的时候，松开了手，火舌卷着纸条化成的灰烬落在地上，不出片刻便熄灭了。

初晨的阳光漫上黄浦江面时，一辆黄包车停在了荣家姐弟所住的小洋楼外。

家中的女佣出门买菜，刚一打开门，就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，看模样似乎正要敲门，女佣受到惊吓短促地喊了一声，男人站在门外，平静地看着女佣。

不多时，被看红了脸的女佣出声问道，“先生找谁？”

男人沉着嗓音笑了笑，“你家小姐少爷还没起吗？”

女佣狐疑地看着男人，她是本地人，自然听得出来眼前的男人说话口音和小姐少爷是一个地方出来的，忽地，女佣记起小姐和少爷说话是常常会提起的兄长，难不成就是眼前这位？可眼前这个男人轮廓显然硬朗许多，莫说小姐，便是与少爷也不很相似，不过……脸红的女佣垂下头去，这个男人生得可真是英俊啊。

“我叫荣石，是荣意荣树的哥哥，你是这里的帮佣？”荣石倚着门框，眼中浮出笑意。

女佣点点头，不等她说什么，便听到身后一声尖叫，紧接着就见一个人影从后面冲了出来，直接撞进了荣石怀里，“哥！你可算是来了！”

荣石将少女稳稳接住，刚刚还提在手里的皮箱也落在了脚边，眸中的晦暗应声四散而去，他笑出声来，自荣意和荣树离开承德之后，这还是荣石头一次露出这样真心的笑。

“多大年纪了，还这样不稳重。”

荣石嗔怪一句，可满眼的笑意却昭示了他愉悦的心情。荣石仍然记得父亲母亲在时，家中总会想起荣意的笑声，父母遇难后，荣意成长之快让他心怀愧疚，原本的明媚少女不再明媚。荣石在外同一众所谓的亲戚周旋父母留下的产业，荣意在家将偌大一个荣家打理得井井有条，她懂事得让荣石这个兄长心疼，多少年了，荣意终于再一次飞身扑进了他的怀中，一如当年那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。

荣意脸颊通红地退出荣石的怀抱，“哥，你怎么都不先打个电话？我和荣树好去接你啊。”

“我这次来上海有事要办，”荣石说着，瞟一眼旁边的女佣，女佣将两人送进家门之后，继续买菜去了，“原本还担心你和荣树在这边过得好不好，如今见过了也就放心了，早饭之后哥就得走了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荣意不由抓住荣石的胳膊，力气之大，让荣石失笑出声。

荣石拍拍荣意的头顶，“傻姑娘，没看报纸吗？承德商会会长荣石，如今可是日本人面前的红人。”荣石说着，自嘲地笑了两声。

“哥，我相信你。”荣意抬头迎向荣石，眼中的笃定让荣石心头一软。

“那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住在这里了吗？”荣石满眼肃穆地看着荣意，他不能也不会将荣意和荣树暴露在各方势力之下。

荣石笑眼看着荣意上楼去喊还在睡懒觉的荣树，在荣意进到荣树房间之后，满眼的春意被肃杀取代，就像答应过父亲的那样，他会保护好荣意和荣树，保护好热河，保护好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