朴三

仙乐丝，法租界最有名气的声乐场所，一扇大门把歌舞升平和战火纷飞隔成了两个世界，大多数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进去开开眼界，已经在里面的人更是流连忘返，只想在这温柔乡里醉生梦死。

荣石从轿车后座下来，前两天，开车开得腰酸背疼的荣石到底还是雇佣了一个专门伺候自己的司机。随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扔给迎上来的门童，带着圆片墨镜的荣石大摇大摆进了仙乐丝。刚一进门就簇拥过来几个舞女，荣石咧嘴笑得好不开心，一路搂着几个舞女进了大厅。

摘下眼镜左右打量一圈仙乐丝，荣石哼哼几声，任由服务生引着自己坐在了沙发上。

“今儿什么日子？怎么这么热闹？”荣石大马金刀地坐着，舞女柔软的腰身倚在他怀中，扑鼻的香味儿让荣石隐隐有些头疼。

那舞女娇笑两声，“先生是从外面来的吧？今天可是季家小小姐的生辰，本来季家是要包下整间仙乐丝为小小姐庆生，谁知道小小姐通情达理，说不能扰了仙乐丝的生意呀~”

荣石摸摸鼻子，“季家人怎么会准了小小姐在这种地方庆生？”

舞女扬起粉拳作势要往荣石身上捶，不等拳头落下便被荣石一把抓在手中，“先生这话说的真叫人不喜欢，我们仙乐丝可是上海滩顶好的地方呀~”舞女说着，一手摸上荣石大腿，“听说季先生和季太太本是不准的，可不知道小小姐怎么同季老爷子撒娇的，一向看重门风的季老爷子竟然答应下来。”

捉起那只四处点火的手放在胸口，荣石点点舞女的鼻子，“小妖精！”

舞池里此时愈发热闹起来，也不知季家今天来了多少人，看上去跟季家人没关系的也就荣石周围的五六张沙发了，荣石眯着眼睛往季家人堆里看去，果然瞧见了那日的少女，荣石推开舞女起身往少女走去。

“站住！”没走出几步，荣石就被两个面色不善的人拦了下来，看起来应该是季家安排来保护那些金贵少爷小姐的护卫。

荣石欠了欠身子，“我是季小姐的朋友，”荣石说着，将口袋中的梳妆镜递过去，“给小姐看上一眼。”

两个护卫相视一眼，其中一个拿着梳妆镜转身离开。

荣石的目光一路跟着离开的护卫看过去，少女捧着梳妆镜惊喜地朝着荣石看去时，正好撞进了荣石含笑的双眸中。

少女喜出望外，欢呼雀跃地往荣石这边跑来。

“先生，好巧~”少女鼻尖有一层薄汗，看来玩儿的十分尽兴。

荣石接过少女说话间递回来的梳妆镜，“我第一次来上海，没什么亲戚朋友，夜来无所事事出来见见世面，不想又遇到小姐了。”

“连芝。”

不等少女说些什么，一道清冷的男音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壁垒，两人齐齐转头，只见一个看不清面容却身姿挺拔的男人逆着光向两人走来，红尘俗物在他身后齐齐齐齐退却，留他一人卓然而立。

“三哥！”少女难掩激动，几步走到季白面前，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！”

季白任由少女挽着自己的胳膊往前走去，“你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，这样的日子不在家，反而出来胡闹。”季白本是不愿来，可又不想伤了自己这唯一一个本家妹妹的心，只是心里仍旧揣着气。

“三哥~你都没有祝我生日快乐，一开口就骂人。”季连芝撅着嘴巴，满眼的不满。

季白失笑着摇摇头，“好好好，祝季大小姐生日快乐，可以了吧？”

荣石立在旁边，不多一言看着这两兄妹你来我往的说笑着，不由想起荣意来，心中难免酸涩。

注视着季连芝回到同学中去，季白抿嘴一笑。

“季先生。”

听到声音，季白回头看向荣石，不由心头一跳，不是他季家三少爷没见过世面，实在是荣石的目光太过专注，假咳一声，季白颔首微笑，“荣先生。”

荣石歪了歪头，引着季白往自己刚刚落座的沙发走去，先前那几个舞女早已经没了踪影，此时只怕不知道又缠上了哪位客人。荣石往前走着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季白，以确定季白有好好跟着自己，只是他掩在阴影中的眼神让季白莫名有些不安。

“早些时候就听说季家三少爷面如冠玉，今日一见，果然不负盛名。”

这话说得忒的轻浮，季白却不动声色，将这一句话照单收下，“哪里比得上荣先生风流倜傥。”季白重重咬着“风流”二字，言下之意简直不言而喻。

荣石笑笑，挪着身子往季白身边靠了靠，“季小姐也到了谈情说爱的年岁，不知季先生想找一个什么样儿的妹夫？”

“只要不是汉奸。”季白说着，身子退后，同荣石拉开了一些距离。

荣石却不愿放过他的样子，紧接着贴了过去，“那……季先生呢？早听说整个上海滩多少姑娘都眼巴巴盼着季家三少爷垂青，不知季先生喜欢什么样儿的？在下也好略尽绵薄之力。”说话间，手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从季白手背上划过。

这得何止轻浮，简直露骨，季白僵硬着身子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，只能心底暗骂季连芝从哪里认识了这样的登徒子。

“荣先生自重！”季白咬牙切齿说着。

看够了季白的窘迫，荣石稍稍后退，给季白留出了足够的空间，一条胳膊搭到沙发靠背上，“荣某无意冒犯，只是，季先生看人也不好听信一面之词。”

季白看向荣石，眼中带着些疑惑。

“听说季先生在巡捕房这么多年，结交到不少朋友，只是有些时候，画虎画皮难画骨，季先生可要当心了。”荣石显然话里有话，可又不愿说个清楚。

季白冷笑一声，“不劳荣先生费心。”

“竹木纯一郎的野心不止在东三省，他是日本入侵中国的一块探路石，他派我来一是为了采购药品带回热河以备不时之需，二来就是把东三省的近况告知日本领事馆，你猜他原话是怎么说的？”

季白锁着眉头，他深深看一眼荣石，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。

荣石端起酒杯饮下一口，“支那人不懂反抗，支那政府不会反抗，大日本帝国必胜。”荣石声音暗哑干涩，一瞬间，他的表情变得阴森，几乎要捏碎手中的酒杯。

“你……”

荣石伸手从上衣口袋中将那面梳妆镜掏了出来，稳稳放到季白掌心，“以人为镜，可以知得失。”

“以史为镜，可以知兴亡……”

季白有些失态，他看看手中的梳妆镜，又看看坐在面前的荣石，他实在没有想到，组织上说这次同自己接头的人并非地下党，只是资助组织好多年的一个商人，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荣石。

“南京那面命令我在你逗留上海期间，与你多做接触。”

荣石点点头，表情早已恢复如常，甚至有心同路过他们的舞女说笑几句，他看一眼季白，“你不是正在与我接触吗？”荣石眼神清亮地看着季白，“竹木需要的药品我已经采购好了，你们需要的药品我也安排好了，我三天后离开上海，我走后，你直接去‘荣泰’典当行找一个叫武平的人取就好。”

季白刚要点头，却见荣石身子一歪，脑袋就砸在了自己大腿上，仙乐丝中早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们，见到此情此景，不免想歪了些。季白一惊，猛地用力把荣石推到了地上，荣石撞到茶几上，酒瓶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，整个仙乐丝霎时安静了下来，等他回过神，只看到荣石嘴唇动了动，无声地说了两个字，“翻脸。”